第23章 冬天里，九连的果农们冒着严寒继续为生计奔波着。像其他城里人一样，方知也回城猫冬。从开始庄园生活，一个夏天和秋天的劳累，都要在冬天里找回来，肌肉松弛，思想放松，他觉得这样的候鸟生活真是一种智慧的选择。双休日，特别是寒假来临，闲来无事，便和文友们一场场地出去喝酒论文。酒场多了，锻炼少了，透支的身体本来在庄园生活中有所改善，可是封园后仅仅一个冬天，就又出了问题。首先是腰椎、颈椎僵硬酸麻，偶尔眩晕。再就是心脏也出现了早搏和供血不足的症状，酒后更加明显，相随而来的还有胃酸泛起，凌晨空腹痛。五脏六腑的针刺刀扎，方知认为如果呆在庄园，各种病症就不会卷土重来。每每前夜忘情的一场大酒，早晨躺在床上忍受胃部的剧痛，心慌盗汗，他都暗自反省。原以为回城休整，现在看却犯了致命错误。保健专家讲得有道理，锻炼保养贵在坚持。一番刻骨铭心之后，他不止一次对自己说：酒不能喝了，我要尽快重返庄园生活！可江城不同南方，南方四季如春，这里的冬季却十分漫长，他越盼望春天，春天来的就越慢，时间像停止了一样。他心急如焚。没办法，人在江湖，酒场又无法全部谢绝，去了又无法一杯不喝，在东北人“酒品看人品”观念的笼罩下，他只好拖着亚健康的身体，小车不倒尽管推，继续充当着“酒英雄”的角色。终于，在春节返乡与亲朋好友相聚，返回后又在一场场庆贺新春的文友、同事、学生的聚会中，他被酒击倒了，不得不到医院挂起了点滴，“酒英雄”开始疗伤。窗外街道上渐渐洋溢起的春天气息，室内洁白的病房，温柔体贴的护士，都随着治疗心脏和胃肠的点滴药液，清醒剂般一滴一滴输入了他的躯体……半个月治疗期里，他的脑子里充满了无尽忧伤，以及早日回归田园的向往。为排解郁闷，在“滴答滴答”声中，他在病床上用手机写古诗，每天一首。

小窗寄语一：

一生长短几人知，

绿女红男放浪时。

苦辣酸甜皆有序，

寅吃卯谷忌先支。

乐修心智应为首，

常练身躯不可移。

慢慢旅途躯骨伴，

多凡大错小常识。

小窗寄语二：

咫尺胸膛万里藏，

鲲鹏欲展远苍茫。

东接春信排冬日，

西钓秋风寄夏阳。

小窗寄语三：

冬眠楼市里，

夏种乐园蔬。

偶得一文小，

常生大自如。

小窗寄语四：

春醒还青籽复埋，

其成坐享谷难来。

梦都镜里花千树，

不遇园丁也废材。

小窗寄语五：

百川瀑雪千伏事，

十里春阳万念兴。

待看秋红滴李色，

自犁盛夏早图腾。

……

每写完一首，他就短信发给尹红，共写了十几首的《小窗寄语》。通过丈夫在病院上发来的这些意味深长的古诗，以及医院探望时的闲聊，尹红十分理解丈夫此时复杂的心境。尖刻的尹红并没因此客气，而仍是奚落道：

“喝喝喝，这会儿不讲究了，你是不碰南墙不回头！”

这话过去尹红没少对方知说，可每次方知都有解释的，什么不去不好了，去了不喝不好了，不回请不好了，回请不主动喝不好了，反正总有个道理。现在，他自知理亏，沉默不语，也无法怪罪妻子不给自己面子。

“消停点多好，从打到庄园劳动后你身体强多了，上楼‘腾腾’跑，一点不费劲儿，上园子这大半年，从没听你叨咕这疼那疼的，没庄园恋着你就撒欢地喝，怎么样，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吧！”

“成天跟你那些哥啊姐啊的白天黑夜地喝，这回还喝不喝了，晚上我再给你找几个朋友喝点？”

“酒是穿肠毒药，色是刮骨钢刀，你是咱家的顶梁柱，你倒下了我们娘俩咋办？乡下的老人怎么办？你歇歇吧，天快暖和了，点完滴赶快研究种地！”

一番话说得方知无地自容，一句也没反驳。他心里清楚，妻子的嗔怪，虽然话狠了点，可火辣辣的话语中体现着真挚的关心。尹红说得对啊，自己考学拔出那穷山窝，多么不容易，这些年，父母兄弟姐妹为他自豪，当成“顶梁柱”，生活有奔头，活得有尊严；亲戚朋友把他当成榜样，教育儿女。自己上班后也一直谨小慎微，恐怕有了闪失，跟家里没法交代。这些年对家里虽没什么贡献，只是老宅倒了，给父母建了一个新房，还是借钱盖的，不像老家凤凰县城的一些成功人士，有的给家乡修路，有的帮乡亲致富建企业，有的，听说还用直升机往回运石料，修“活人墓”……不论怎样，城里有一个上班的亲人，对乡下家里人都是个安慰！如果自己这个“1”直挺挺地立着，家里人这些后面的“0”，就活得有精神，如果“1”轰然倒塌，“0”就会萎靡，尤其老父老母，打击将是致命的……这就是穷人家孩子的命，身上肩负的东西太沉重，不敢任性和造次啊！这些年，很多农民子弟依靠打拼，有权了，有钱了，便把持不住，声色犬马，物欲横流，触犯了法纪法规，轻的摘了乌纱帽，重的进了监狱！这些“精英们”，谈起来之不易的成就，哪个不是溢满悔恨的泪水？自己算什么，不过一个教书匠，尽职尽责的教好书，不误人子弟，对父母和家庭负起责任，业余时间有个良好的爱好，进行一些诗文创作，到庄园锻炼一下身体，陶冶一下情操，也不啻为人到中年时的一种人生感悟和境界追求啊！可是，怎么一回到这闹市，就把持不住了呢？刚刚好起来的身体，一个冬天，就又喝得病怏怏的……想到这里，这个善于反思的农家子弟，仿佛看到了父母妻女都在盯着自己，使这个责任感本就很强的五尺男儿，浑身猛的燥热不安起来。伴随着惭愧，一股责任感油然而生，他在心里坚定地警告自己：不能再这样任性下去啦……

身体渐渐康复了，一番刻骨铭心之后，时令终于挨到了农历春分。此时的方知，如同浪子回头，又开始在楼上研究“种地”了。

方知虽然在农村种过地，可是对于育苗这样技术要求较高的农活，除了残存一些模糊的印象，究竟怎么育已经说不出个所以然来。春节全家返乡过年时，母亲一遍一遍地叮嘱他，到了春分前后，第一茬旱秧子就要育上了，不然就迟了。热热闹闹地过完年，临走，母亲将她留起来的黄瓜籽、柿子籽、辣椒籽、茄子籽、角瓜籽、倭瓜籽，分出一些一包一包地包好，并在纸包上做好标记，让方知带回来，其中柿子还分红柿子、黄柿子、绿柿子三个品种。方知喜欢得不得了。这些菜籽商店有卖的，比母亲拿的还全，不过那不一样，老家的菜籽包含母爱、乡情，攥在手里就有感觉，使他这个游子浸淫在浓郁的乡情之中。小时候，柿子刚泛红，母亲就看着摘下来，放到小柜里上锁捂着。那时候农村困难，根本看不到苹果鸭梨什么的，饿的时候没零食打牙祭，放学回来，母亲就从怀里掏出钥匙，打开父母结婚时的唯一家具——求木匠自己打的紫红色国松小木柜，翻出几个红透的大馒头柿子，一个掰开两半，分给孩子们吃，柿子的甜香，夹杂着小柜的木香，那是世上最香甜，味道最独特的柿子。进城后，市面上再也买不到老家那样的大馒头柿子。几十年过来了，生活越来越好，母亲仍然保持着节俭的生活习惯，就是各种菜籽，也很少去买，每年到秋天都是自己留，母亲说大馒头柿子籽连续留到现在，足足有三十年！

按照母亲在电话里的指导，春分这一天，大地虽未解冻，可庄园的大棚扣上快一个月啦，里面的土暖化了，他就将尚且潮湿的土挖回一些，装满花盆，浇透水，然后打开母亲用旧报纸给包来的菜籽，蓦然间，父亲的笔迹展现在眼前，铅笔头子在纸上歪歪扭扭地写着：“黄瓜2009，2010”、“红柿子”、“黄柿子”、“绿柿子”、“小黄柿子”、“倭瓜子”、“角瓜子”、“大辣椒”、“小辣椒”、“菜椒”、“茄子”、“臭菜”、“婆婆丁”、“春生菜”、“秋生菜”……望着父亲的“大作”，一股暖流涌遍方知的全身。已至耄耋之年的老父，虽然只读过两年私塾，却能赶上现在的小学文化。由于“练笔”机会少，平时就记个豆腐账，红白喜事礼尚往来什么的，才华施展不出来，字迹明显的生疏了，不过大部分都还写得正确，只是“瓜”字写成了“公”字上面加一个“人”字，方知看后不禁笑了，心想父亲真能造，字典上都没见过！

清点完菜籽，将种子轻轻地、匀称地洒进花盆湿土上，再洒上筷子厚的干土。品种多，怕忘记，就插上火柴棍儿做记号，并将种子的分布图随便画在一张纸上，以便小苗生长浓郁了对照辨别，以免移栽大地时闹出张冠李戴的笑话。然后用塑料膜密封严实，放到窗台上见阳光，一周左右，湿漉漉的塑料膜下面，像变魔术似的，种子就变成了一株株绿芽，拱着、争着扑向这个世界！打开沾满水珠的塑料膜，一盆一盆绿盈盈的生命，像天使一样，在房间里跳舞，陡然给整座楼房，不，是给冰天雪地围绕的整座城市，顷刻间带来了勃勃生机！依然寒冷的初春，在暖融融的楼房里，种着乡情、心情，方知整整一个冬天的郁闷心情一下子打开啦，沸腾啦……自己又开始了绿色健康充满活力的庄园生活，尤其想到，那种下去的，哪里还是菜籽，那是割舍不断的乡情和父母之爱的时候，他感觉自己像又回到了父母身边，在家乡的田野里、菜园里，像少时一样，紧随父母的左右，一招一式像模像样地学习着，劳作着，嬉戏着，与大自然亲密的融合着……

自从各种秧苗像士兵一样齐刷刷地来到这个世界，方知哪里还睡得着懒觉，早晨起床的第一件事，就是去阳台查看秧苗的长势，适时浇水，用一个小本记录下一茬一茬秧苗播种、出苗的时间，并随时向乡下的母亲报告秧苗的长势。一天早晨，尹红披着衣服起床做饭，见丈夫穿着睡衣在阳台忙活，便细声说了一句：

“农民，典型的农民！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