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2章 节气到了谷雨，按时间推算，李树该到放绿的时候了。可九连幸存的几片李树园，像在抗议似的，仍一片一片灰突突的。这一天，方知风风火火地跑到庄园，去查看芽情。可从北地头看到南地头，也没发现一个返青的芽苞！他正沮丧着，夏富贵从临时搭建的育秧大棚里浇水出来，远远地喊：“方哥来了，我看你东看西看的，猫着腰，你找啥呢？”
“现在都谷雨了，我记得这时候李树该抽芽了，今年怎么一点儿动静没有呢？”
夏富贵走过来，将身体贴在铁丝篱笆网上，经过漫长冬天的滋养，夏天晒得黑不溜秋的脸庞明显白净了许多。他嘴角一咧，白牙一龇，冷笑了一下，说：“哼哼，还找啥啊，我看今年够呛！”
“够呛？什么意思？”富贵打哑语，显然方知没听明白。
“去年冬天嘎嘎冷，李子树这玩意儿怕冻，能不能出芽还在道上走着呢！”富贵满眼含着迷茫。
方知的心一下子抽紧了。过去的这个冬天的确寒冷，天气预报说是三十八年来的极寒天气。并且仅下了两场雪，年前一场小雪，化了，年后一场，小雪，化了。冬天每逢周末，他都到李园照看照看，每次来都看见秋天的枯叶黑黢黢的一片，撂在地上，不像往年冬雪覆盖着，严严实实，像捂上一层棉被。其实，管理果树经验比较丰富的兰香，早就和丈夫在被窝里预测过，天这么冷不下雪，李子树还不得冻死。夏富贵幸灾乐祸说：“反正咱们家葡萄沟挖完了，李子冻死了就省事了，全栽葡萄，免得间种互相牵扯！”兰香说：“我看方教授没有栽葡萄的意思，这回李子树要是冻死喽，他可咋整？”富贵心头浮生一丝儿醋味，讽刺兰香说：“你可真是闲吃萝卜淡操心！人家怕啥？人家是大学教授，冻死也瞎不了年成！”
满打满算，方知接手庄园不足三年光景，实践经验不敢说有多丰富，对李树发芽、开花、结果的时间，还拿捏不准确。不过果树怕寒冻他十分清楚。经过精明的富贵这么一提醒，他心里“咯噔”一下，突然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。尹红听说后，说：“怎么样，你没人家夏小鬼奸吧，李树冻死了有葡萄，你斗不过人家！”方知说：“我跟一个果农斗什么？我是担心那些没砍李子的果农，要是冻得不发芽，他们靠什么生活！”尹红说：“方大教授，我看你就别在那发善心惦记别人了，咱们也入乡随俗，趁早把李子砍掉，栽葡萄算了，还玩什么清高，挣几个钱吧！”
老孙也说：“听说要动迁，九连李子快刨绝根了，大家栽葡萄栽疯了，听说葡萄苗都没地方订，不少被逼到吉林去联系了……”
现在，方知怀着十分惆怅的心情驾车在九连转悠着。他要到处看一看，比对比对自己的庄园究竟处在怎样的危情之下！这对他很重要。虽说他的初衷是找一片清静之地，过一过世外桃源般的生活，可现实不允许他任性下去。他的脑海里，一会儿感到城市扩张的潮流像一个披头散发的魔鬼，从身后的闹市里伶牙俐齿地向九连逼近，无时无刻地不在觊觎他的李林，把他刚刚打造起来的修身宝地从手中夺走！一会儿，利益最大化的市场经济潮流，又像一张无形的网，将自己捆绑在里面难以解脱。他左右为难，痛苦不堪。周围的一切，都在逼着他必须做出一个选择。城市扩张需要动迁，小城镇建设需要动迁，历史前进的步伐不会因他一个人的意愿而停滞，他只能在喧嚣的夹缝中去努力实现保住一块清静之地的可能。可眼前是，庄园周围一片大砍快伐火热的场景。一场冻灾过后，面对李树不抽芽的危险，如果说庄园主们上年还有所顾忌，那么现在，多数已经毫不犹豫地抠掉李树，挖起了葡萄沟，钩机和人们嘈杂的劳动声不绝于耳。前些日子到处还是一片片逢春待发的李树林，现在却几乎销声匿迹，变戏法似的翻起了新土，大地上袒露出一条条黑色的葡萄沟。前后左右的邻居，忙得不可开交，与地球交战的一招一式中，充满了希冀，充满了对土地征用后补偿款成倍上涨的喜悦。接下来，可以想象，一定是订苗、运苗，不出一个月，就会在损毁的李园里重新栽上葡萄。并且，他们当然早就在心中反复算计过多次，一年后动迁，能给多少钱，两年后动迁，能给多少钱，三年以后动迁，补偿款够达到理想的最高峰！想到突然发财的日子，果农们会比外来的庄园主们，更加的激动不已！他已经不止一次地在他们的脸上捕捉到了抑制不住的喜悦！
面对周围一片嘈杂、热火朝天的栽植葡萄之声，方知努力地装聋作哑，保持不为金钱诱惑的姿势。对于尹红、老孙和邻居们的建议，他都以园子的李树很好，舍不得抠掉为由，马马虎虎地应付着。他清楚，这样一份追求精神享受、不为物质所诱惑、有几分清高的做法，当下有几人会相信，被看作精神出了问题也未可知。为此他极力隐藏自己的思想，以免被嗤之以鼻，平添烦恼。
那天，他去郭家饲料店买鸡料，郭饲料正处理玉米面和稻糠的货底子，满屋掘扫得灰尘四起，直呛鼻子。一问才知，饲料店即将拆扒，郭饲料正准备搬家。郭饲料有鼻子有眼地对他说：“明年你们南侧也要动迁。”郭饲料还美滋滋地告诉方知动迁他得了两套楼，另外还给了四十多万的现金，并煽情地说，“拆迁的邻居都没少弄，有一家葡萄补偿给到两百万了还嫌少！”最后郭饲料劝方知，“你还要那李子树干啥呀，赶快刨掉栽葡萄算了！要不然动迁的时候人家都得弄个盆满钵满的，你多后悔呀！”
从获得这一信息的那一刻起，方知就不那么淡定了。生活里，往往一瞬间，一项事物，乃至于一句不经意的话语，就会改变一个人原本认为根深蒂固的思想。实际上，人就是在这样不经意的变化中生存生活的。方知也不是神仙，他也是一个实实在在需要金钱的人。他和尹红的工资，除了按月偿还购买庄园十年期的贷款，剩下的仅能够维持一家三口人的开销，再时常贴补乡下的父母，就更不宽裕了。在如此巨大的诱惑面前，他觉得自己一席可怜的清高之心有一股热腾腾的东西升起来，几乎无法控制，仅仅几天时间，他便一起汇入了这个做梦的队伍——他开始三番五次地请人测算，测算他的这片李园，能够淘出多少黄金！把金崇才请来了，把小柱子请来了，把钩机师傅请来了，一拨又一拨，一次又一次，方知感觉自己的脑子在膨胀，像着了魔似的，坚定地认为伐李栽葡，势在必行，剩下的，只是规划的问题了……并且，越算账，他感到脑袋膨胀得越厉害——他满脑子都是豪车，女儿方卓上初中的时候就说马六好、本田好、奥迪好，上高中以后，他天天开自己的捷达车接送她，她就经常在路上说前面的路虎好、林肯好，旁边的宝马好、奔驰好……如果栽上葡萄，一年后、两年后，最好三年后动迁，葡萄长到年头了，到了动迁补偿的最高点，他就可以将捷达车换成一辆宝马，这原本连想都不敢想的事情，仿佛近在咫尺了……方卓听说了一定会跳起来，快高考了，也让孩子憧憬一下美好的未来！这时，方知感觉自己活了半辈子，第一次认识到钱真是一样好东西，它能满足人的各种需求和欲望！
如方知一样，九连到处弥漫着挖葡萄沟、买葡萄苗，拉钢管、焊大棚的气息……眼下，葡萄已经不是葡萄，在人们的眼里，是梦里的金山，是一锭锭的黄金，金光灿灿，幸福生活从此开始了……果农们设想着，可以将孩子送入好的学校读书了，可以将拖了几年的孩子婚事给办喽，可以住进宽敞的楼房，从此像城里人一样生活；城里来购买庄园的，在为自己当初购买庄园的“明智之举”而兴奋的同时，设想着换豪车、买别墅、去远游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