药气混着某种更深层的腐朽气,从正房方向飘来,渗过诗账屏障,黏在人的喉咙里。林宸站在西厢书房外的廊下,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掌心。那枚梅花印记正传来一阵阵细微的、有规律的灼热,像另一个心脏在皮下搏动——诗魂在共享感知。
“账目流速在加快。”林宸的声音很平,情绪透明让他无需掩饰紧绷,“林大人的‘待偿余额’正在被快速清空。不是自然的衰竭,有东西在……抽吸。”
赵天梁扶刀而立,身形如铁铸,但眼角细微的抽动泄露了他感知到的压力。“屏障外的‘他们’,动作更僵了。”他指的是那些化为活体算力的林府仆役,“像上紧了发条。书房里面?”
“一个记账节点。”林宸闭眼,脑中的“认知界面”正在将诗魂传来的模糊感知翻译成可视的结构图——整座林府,不,是整个琉璃井契约系统,像一个巨大而精密的钟表内部。西厢书房的位置,正有一颗暗红色的“齿轮”在加速旋转,带动着连接林如海生命线的“主发条”飞快回弹。“进去,就是把手伸进齿轮里。”
“不得不伸。”赵天梁道。
林宸点头,推开了书房的门。
积尘被惊动,在从窗棂透进的惨淡天光中翻滚。书房内部保持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整齐,书籍、卷宗、笔墨,各安其位,像博物馆的陈列品,也像祭坛上的供物。那股墨臭在这里浓得化不开,不再是书香,而是账簿经年累月吸纳悲念后沉淀出的实体化的苦涩。
掌心印记骤然滚烫。
林宸顺着牵引,走向靠北墙的书架。第三排,《扬州府志》与《盐政考略》之间,有一道视觉上几乎无法分辨的缝隙。他伸手,指尖触到的不是木头,而是一种冰冷的、带有细密纹理的触感,像触摸某种大型爬行动物的鳞片。
“需要‘钥匙’。”他低语。林如海只说了位置,没说方法。
印记的灼热猛地一窜,一段破碎的画面强行挤入林宸脑海:病榻上的林如海,枯瘦的手指在锦被上无意识地划动——不是字,是一个简单的图形,一个扭曲的“林”字篆文,最后一笔尖锐地向下刺去。
林宸伸出食指,以指代笔,在暗格缝隙前凌空勾勒。没有光效,没有声响。但当他画完最后一笔“刺下”的动作时,掌心梅花印记骤然绽放出针扎似的剧痛,一股微弱的、带着青意的能量流被强行抽离,注入那个无形的图形。
“咔嗒。”
一声极轻脆响,像是锁芯弹开,又像是某根紧绷的弦断裂。暗格无声滑开一道寸许宽的缝隙,里面没有金光闪闪,只有两样东西:一卷颜色暗沉、边缘似乎被反复摩挲起毛的帛书;一本薄薄的、封面无字的册子,纸质奇特,非绢非革,触手冰凉而滑腻,像浸过油的皮肤。
就在林宸手指即将触碰到它们的瞬间——
整个书房的地面微微一震。
不是地震,是某种更深层、更庞大的结构被触动的反馈。书架上的书籍无风自动,书页哗啦啦翻响,每一页空白处都飞速掠过肉眼难辨的墨色数字与符号。空气中墨臭暴涨,几乎凝成液体,堵塞呼吸。
窗外,屏障光膜上涟漪骤起,一张张模糊的、由账目文字构成的“面孔”从光膜深处浮起,无声地“注视”着书房内部。规则维护单元被惊动了,但它们暂时被“诗账夹层”的屏障与内部独特的规则冲突所阻,如同隔着毛玻璃窥视的饥渴影子。
林宸一把抓起帛书和册子,触感传来:帛书沉重,带着将死之人的体温余烬;册子轻飘,却散发着吸吮般的寒意。
“走!”赵天梁低喝,刀已半出鞘,一股凝练的“武道意志”如实质般荡开,暂时冲淡了周遭粘稠的规则压力。
两人退至书房门槛,那些账目面孔在光膜上躁动,但并未穿透。屏障暂时守住了,代价是林宸掌心的梅花印记颜色暗淡了许多,持续传来虚弱的抽痛感——诗魂在分担这次触动的冲击。
他们没有回厢房,而是直接走向正房。时间,才是此刻最奢侈也最致命的东西。
林如海的房间,烛光昏暗。炭盆烧着,却驱不散那股从床榻弥散开的阴冷。林宸曾以为那是病气,现在他“知道”了,那是契约即将履行完毕时,对“标的物”周遭环境进行的预先同化。
林如海醒着。或者说,他的眼睛睁着,但瞳孔深处已无活人的神采,只剩下两潭映照着账目虚影的深井。他的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之烛,却以一种违背生理规律的精准节奏起伏——在与琉璃井底的账目流转同步。
林宸展开那卷帛书。借着摇曳的烛光,他看清了上面的字迹。那不是正式的遗嘱格式,而是一封字迹时而工整、时而狂乱,甚至夹杂着咳血污迹的绝笔手札。
开头是冰冷的计算:
“吾林海,承祖荫,任盐政,然林家世代实为‘守井人’。井饲‘账妖’,以血脉悲念为饵。每代需献一至亲魂魄于妖口,可平账四十九载,保家宅暂宁。父献吾妹,吾……将献吾女黛玉。”
林宸的手指收紧了。帛书的触感变得滚烫。
接下来的字迹更加潦草,仿佛在与某种无形的力量撕扯:
“然吾不甘!查阅故纸,推演账则,偶得一线之机。账妖将成未成之际,其核心处于‘盈亏不定’之混沌态。若以‘真意’冲击,或可撼动其根本规则。‘真意’非谎言,非伪饰,乃牺牲者明知必死仍自愿奔赴之决绝,此念纯粹,账目难沽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