战场上,只有猎人与猎物,胜利者与尸体。
他又一次,站在了胜利者的位置上。
他平仓了结,将利润锁定。然后,他靠在人体工学椅的靠背上,闭上了眼睛。持续了数小时的高度专注,让他的大脑有些微微的刺痛。他没有立刻起身,而是享受着这片刻的、掌控一切之后的宁静。
耳边,只有服务器风扇发出的、细微而平稳的嗡鸣。
这声音,像一首催眠曲。
渐渐地,将他带回了另一个时空。一个同样寂静,却充满了屈辱和寒冷的夜晚。
……
那一年,他十岁。
他们还住在那片被称为“工人新村”的、由政府统一规划的红砖筒子楼里。空气里,永远漂浮着劣质煤球燃烧不充分后留下的硫磺味,和公共厕所里飘散出来的、无法根除的氨水味。
父亲的那个小小的轴承厂,倒闭了。是被一家有背景的大厂恶意挤垮的。签了合同的订单被单方面撕毁,银行的贷款到期,供应商上门催债。父亲,那个在他眼中曾经像山一样高大的男人,在短短几个月里,迅速地垮了下去。背驼了,头发白了,整日整日地坐在那张破旧的藤椅上,对着墙壁咳嗽、发呆。
那个夜晚,家里来了“客人”。
是最大的那个债主,一个姓王的胖子,在道上有点名气。他没有带很多人,只带了一个跟班。但他一个人,就足以让那间二十平米的、塞满了旧家具的屋子,显得拥挤而压抑。
王胖子大马金刀地坐在他家唯一一张还算结实的方桌旁,一条腿抖个不停。他从兜里掏出一包劣质香烟,抽出一根,叼在嘴上。跟班立刻凑上去,划着火柴,为他点上。刺鼻的烟雾,立刻弥漫了整个屋子。
父亲弓着背,站在一边,双手紧张地搓着衣角,脸上是陆行知从未见过的、近乎谄媚的卑微笑容。“王老板,您看,再宽限几天……我那批货,只要能出手……”
“放你娘的屁!”王胖子一口浓痰,狠狠地吐在他们家那块被磨得发亮的水泥地上,“姓陆的,别跟我来这套!今天,要么拿钱,要么……拿东西抵!”
他的目光,像秃鹫一样,在屋子里逡巡。最后,落在了母亲身上。母亲吓得浑身一抖,下意识地将小陆行知护在身后。
陆行知躲在母亲背后,只露出一双眼睛。那双眼睛里,没有孩童的恐惧,只有一种被压抑到极致的、冰冷的火焰。他死死地盯着王胖子那张油腻的、因为酒精而涨红的脸,把他每一个毛孔,每一丝狞笑,都刻进了自己的脑子里。
“东西,我们家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了……”母亲的声音在发抖。
“我看不见得吧。”王胖子嘿嘿一笑,伸出他那根戴着假金戒指的、又粗又短的手指,指向墙角。
那里,放着一台半旧的“星海”牌钢琴。那是母亲的嫁妆,也是这个灰暗的家里,唯一一件称得上“雅致”的东西。母亲曾经是文工团的,会弹琴。小时候,陆行知最喜欢听的,就是母亲用那双温柔的手,弹奏出的、像流水一样的音乐。那是他童年里,为数不多的、柔软的记忆。
“这个,不错。”王胖子站起身,走到钢琴前,用他那沾满油污的手,在黑白琴键上胡乱地按了一下。
“噔——”
一声刺耳的、不成调的噪音,像一把钝刀,割在陆行知的耳膜上。
“不行!这个不行!”母亲几乎是尖叫着扑了过去,像护着自己孩子的母狼,“这是我唯一的念想了,求求你……”
“滚开!”跟班一把将母亲粗暴地推开。母亲踉跄了一下,撞在桌角,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。
“妈!”陆-行知冲了过去,扶住母亲。
就在那一刻,一直沉默的父亲,突然动了。他像一头被激怒的老牛,通红着眼睛,抄起身边的一条板凳,吼叫着朝王胖子砸了过去。
但那只是绝望的、无力的反抗。
王胖子甚至没躲,只是侧过身。那个精瘦的跟班,一步上前,一脚就踹在了父亲的肚子上。父亲像个破麻袋一样,飞了出去,重重地撞在墙上,然后滑倒在地,痛苦地蜷缩起来,剧烈地咳嗽着。
“不识抬举的东西。”王胖子不屑地啐了一口。
整个世界,在十岁的陆行知眼前,崩塌了。
他看着倒在地上的父亲,看着哭泣的母亲,看着那个正在用脏手抚摸着琴键的恶棍。一种前所未有的、冰冷彻骨的无力感,像潮水一样将他淹没。
他明白了。在这个世界上,道理、尊严、温情,都是狗屁。
唯一有用的,是力量。是那种能让你把别人踩在脚下,让别人对你摇尾乞怜的力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