又在深不见底的蓝黑暗中航行了不知多少昼夜，当郑楠再次来到医务室，告知“即将靠岸，进行为期五天的休整”时，Wendy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。

靠岸？休整？

这两个词对她而言，已经遥远得像上辈子的事情。

这一次，潜艇没有驶入那座隐藏在山体深处的、令人压抑的“龙穴”基地。透过指挥官特许她使用的、经过严格过滤的非光学观测设备屏幕，她看到了一片截然不同的景象——蓝色琉璃般的温暖海水，远处延伸的陆地轮廓线，甚至还有……绿色的植被？

而当“永暑岛”这个名字从郑楠口中平静地说出时，Wendy愣住了。

她记得这个名字。在遥远的、属于过去的那个世界里，她曾在手机视频软件上刷到过关于南海岛礁的报道。镜头下的永暑岛，有楼房、有跑道、有树木，甚至还有一小片菜园。那时她只觉得是国家实力的展现，从未想过，有一天自己会以这样一种绝对意想不到的方式，亲身踏上这里。

尽管，这种“踏上”依然是有限制的。

永暑岛上的海军设施保密级别远低于之前的深山基地和蛟龙号本身。在经过严格的身份复核和安全简报后，Wendy被允许在两名士兵的“陪同”下，在划定的生活区内有限活动。

当她终于再次脚踏实地，感受到温暖甚至有些灼热的阳光毫无遮挡地洒在皮肤上，呼吸到混合着海洋腥咸和植物清甜气息的空气时，一种近乎晕眩的幸福感包裹了她。

她贪婪地看着四周。灰色的军事设施依然存在，但不再是无处不在的冰冷钢铁。这里有水泥道路，有低矮的、漆成白色的楼房，远处还能看到巨大的雷达天线和风力发电机组在缓慢转动。

然后，她的目光被吸引了。

在一条道路的拐角处，一片精心开辟出的土地上，竟然盛开着一片花。

不是什么名贵品种，只是最普通、最顽强的马齿苋花（太阳花）和九重葛，一簇簇，一团团，顶着南海酷烈的阳光，开得无比热烈、无比奔放。那绚烂的玫红、金黄、橙红，像是最泼辣的油彩，狠狠地、肆无忌惮地涂抹在这片以蓝、白、灰为主色调的海岛上，充满了某种倔强而蓬勃的生命力。

Wendy不由自主地走过去，近乎虔诚地蹲下身。

她已经有太久太久没有看到过花朵了。在潜艇里，颜色是稀缺品，只有仪表的指示灯、屏幕的冷光和制服的深蓝。绿色植物更是天方夜谭。此刻，眼前这片粗糙却生机勃勃的色彩，几乎刺痛了她的眼睛。

她伸出手，指尖极其轻柔地触碰了一下那丝绸般的花瓣。真实的、柔软的触感。她低下头，深深吸了一口气——那几乎被遗忘的、属于植物的、混合着泥土的芬芳，让她眼眶瞬间发热。

这不是她工作室里精心搭配的插花，也不是武汉街头花店橱窗里娇贵的玫瑰。这些花，生长在咸涩的海风里，扎根于贫瘠的珊瑚砂中，却开得这样用力，这样不管不顾。

就像……就像一种沉默的宣言。

无论环境多么严酷，生命总能找到出路，总能挣扎着绽放出属于自己的色彩。

陪同的士兵没有催促她，只是安静地站在不远处。或许他们早已见惯初来乍到者对此情此景的反应。

Wendy在那里蹲了很久，只是看着那些花，感受着阳光的温度，听着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——这些最简单不过的事物，此刻对她而言，都是奢侈的恩赐。

她看到不远处有几个穿着体能训练服的年轻水兵跑过，皮肤晒得黝黑，脸上带着笑容，充满朝气。看到有工作人员在维护那些绿色植物，动作仔细。这里依然有严格的纪律，但氛围却不像深海之下那样时时刻刻令人窒息。

这里，依然有“生活”的痕迹。

尽管她知道，自己仍然是被看管的对象，活动范围依然有限，依然无法与外界联系，依然前途未卜。但这一小片盛开在祖国最南端海疆上的花，这片灿烂的阳光，这片辽阔的海天，却像一剂强效的安慰剂，悄然注入她几乎干涸的心田。

她抬起头，眯着眼看向湛蓝的天空，一架白色的海鸥正舒展地滑过。

郑楠的世界，并不全是冰冷的钢铁和无声的深蓝。它也有这样的一面——在坚守与牺牲之外，还有着用最朴素的方式创造、守护并珍惜着的美好。

这一刻，Wendy深深地、贪婪地呼吸着。

仿佛要把这阳光、这花香、这自由的错觉，全部都储存进身体里，好在未来必然回归的、那漫长的深海禁锢中，慢慢反刍。

郑楠站在永暑岛宿舍楼的阴影里，目光穿过灼热的空气，落在不远处那个蹲在花圃旁的纤细身影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