通道里熟悉的、混合着机油和金属的味道再次包裹了她。

但她的手腕上，多了一个带着异域风情的手镯。口袋里，还有几颗没吃完的、甜腻的椰枣。

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东西，和脑海里那些鲜活的色彩与画面，将成为她重返深海后，用以对抗无尽灰蓝的、珍贵的精神食粮。

而走在她前面的郑楠，背影似乎也因为这短暂的地面插曲，而显得不那么冰冷和遥远了。

吉布提港的夕阳将蛟龙号灰色的舰体拉出长长的影子，空气中的热浪尚未完全退去，混合着海水的咸腥和远方集市隐约飘来的香料气息。Wendy跟着郑楠，踏上了回艇的舷梯。

与来时那份压抑不住的兴奋不同，回去的脚步显得有些沉默。Wendy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腕上那个新买的、带着异域风情的手镯，冰凉的触感提醒着她方才那短暂“放风”的真实性。她的脑海里还充斥着集市的斑斓色彩、喧嚣人声和灼热阳光的余温，与眼前冰冷、有序、散发着淡淡机油味的钢铁通道形成了过于强烈的对比。

一种难以言喻的落差感，像潮水般缓缓漫上心头。

郑楠走在前面半步，他的步伐依旧稳定，背脊挺直，似乎迅速从那个需要讨价还价的集市游客角色切换回了潜艇指挥官。但在踏上潜艇、舱内特有的低压空气包裹而来的一刹那，Wendy似乎看到他肩膀几不可察地微微沉了一下，仿佛也卸下了一层无形的负担。

通道里偶尔有船员经过，立正敬礼：“指挥官！” 郑楠颔首回礼，表情恢复了一贯的冷峻和专注。

他先将Wendy送回了医务室门口。 “好好休息。”他的语气平淡，听不出太多情绪，“明天准时启航。” “今天……谢谢。”Wendy低声说，抬起头飞快地看了他一眼。

郑楠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短暂的一秒，那双深邃的眼睛里似乎掠过一丝极细微的波动，像是平静海面下的一抹暗流，旋即消失不见。他只是几不可察地微了一下头，便转身大步离开，走向指挥中心的方向，很快消失在通道拐角。

Wendy回到那间狭小却已成为她唯一私密空间的医务室。她将那个手镯褪下来，对着灯光仔细看了看上面粗糙却别致的纹路，然后小心地把它和那本《海底两万里》放在了一起。书页间，似乎还夹着吉布提阳光的一丝余温。

她躺在那张坚硬的床上，闭上眼睛。集市的喧闹、阳光的灼热、手镯冰凉的触感、郑楠在人群中为她隔开空间时手臂偶尔无意碰触的温度……所有这些碎片化的感官记忆，与潜艇引擎那低沉永恒的嗡鸣交织在一起，让她心绪难平。

她知道，短暂的陆地插曲结束了。她又回到了她的深海囚笼。但这一次，笼外那个沉默的看守者，似乎在她心里投下了一颗更重的石子，激起的涟漪久久无法平息。

——

与此同时，指挥中心内，郑楠正听取着各部门启航前的最终汇报。他的声音冷静，指令清晰，每一个决定都精准无误。

然而，在某个汇报间隙，他的目光无意中扫过控制台一侧的某个非关键性外部环境监测屏幕。屏幕上显示着吉布提港的实时夜景，远处城市的灯火像撒在地上的星子。

他的视线在那片灯火上停留了大约两到三秒。

副官注意到了这极其罕见的走神，轻声提醒：“指挥官？” 郑楠立刻收回目光，眼神重新变得锐利如刀，仿佛刚才那瞬间的恍惚从未发生。“继续。”他说道，声音没有丝毫波动。

只有他自己知道，就在刚才那两三秒里，他看到的不是吉布提的夜景，而是阳光下那个在集市摊贩前，拿起一个廉价手镯比划、眼里闪着好奇与欣喜光芒的女人身影。

那个身影，与他所熟悉的、深海之下的沉默、压抑和绝对秩序，格格不入。

却像一颗投入深海的石子，在他那片一贯平静无波的心湖里，也搅动起了些许难以名状的微澜。

他迅速压下这丝不合时宜的情绪，将全部注意力重新投入到眼前的指挥工作中。

蛟龙号即将再次启航，驶向那无边无际的、沉默的深蓝。而他，是这艘艇的大脑和灵魂，不容有丝毫分心。

只是，在下达下一个指令的短暂停顿里，他下意识地、极其轻微地握了一下右手——那只今天曾虚扶过她肘部、也曾递给她一张热饼的手。

然后，他将所有软弱的、个人的情绪，彻底封存回心底最深的舱室。

夜更深了。港口灯火渐熄。钢铁巨兽将于黎明时分，再次潜入大洋深处。而两个被困于命运和职责中的人，也将继续他们未卜的航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