蛟龙号的归途并未直接南下。一项新的、高度机密的任务指令，让它如同幽灵般悄然北上，潜航于太平洋冰冷的海水之下，航向世界的顶端。

艇内的气氛再次变得高度专注。海图上的纬度数字不断增大，外部海水的温度持续下降。即使隔着厚厚的艇壳，一种无形的寒意似乎也悄然渗入，与内部恒定的空气调节系统形成微妙对抗。

Wendy敏锐地察觉到了这种变化。官兵们的表情更加严肃，郑楠停留在指挥中心的时间明显变长，经过她身边时，偶尔会带来一丝外面世界的冰冷气息。她听到了一些低语——“海冰”、“声纳散射层”、“极地航线”。她知道，他们正在前往一个前所未有的、极端的环境。

她没有多问，只是更加安静地待在自己的角落，但那本《海底两万里》中关于极地的章节，被她反复翻阅。凡尔纳笔下的冰原奇观，如今正成为她即将亲历的现实。

一天，郑楠来到医务室。他穿着厚重的防寒服，眼神里带着一种罕见的、近乎探险家的锐利光芒。

“穿上这个。”他递给她一套同样厚重的舰上制式防寒装备，“准备一下，我们会上浮。”

“上浮？去哪里？”Wendy一边惊讶地问，一边手忙脚乱地套上衣服。衣服很大，几乎将她整个人包裹进去，残留着属于他的、冷冽而干净的气息。

“一个……很特别的地方。”郑楠没有直接回答，但他的语气里有一种不容错辨的、想要与她分享某种奇观的意味。

潜艇开始上浮。过程比以往更加缓慢、更加谨慎。各种探测数据被快速报入指挥中心，郑楠通过耳机听着汇报，偶尔下达简短的指令。

终于，一阵不同以往的震动传来——不是破开海浪，而是破开冰层的沉闷而巨大的轰鸣！艇身传来令人牙酸的挤压和摩擦声，仿佛巨兽正在顶碎头顶的白色苍穹。

“走！”郑楠拉住Wendy的手臂，带着她快速穿过通道，走向升降口。

舱门打开，一股极致冰冷、纯净、仿佛能冻彻灵魂的空气猛地涌入，让Wendy瞬间屏住了呼吸。

她跟着郑楠爬上舰桥。

然后，她彻底怔住了，被眼前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景象所震撼。

这是一个纯白的世界。

蛟龙号巨大的黑色舰体如同一个突兀的惊叹号，破开了一片望无际涯的、仿佛延伸到世界尽头的冰原。冰层厚实，呈现出各种层次的蓝色和白色，有些地方如同被巨力撕裂，形成犬牙交错的冰脊和高低起伏的冰丘。天空是一种清澈冰冷的灰蓝色，阳光透过稀薄的大气，洒下苍白而耀眼的光芒，在冰原上反射出无数细碎的钻石光点。

绝对的寂静。一种比深海 silence（静默航行）更加宏大、更加原始的寂静笼罩着一切。只有风掠过冰原发出的微弱呜咽，以及脚下冰层偶尔因应力变化传来的、如同巨人低吟般的“咔嚓”声。

寒冷刺骨，空气却纯净得让人每一口呼吸都感到肺叶被洗涤。

“这里是白令海峡以北，”郑楠的声音在旁边响起，打破了这神圣的寂静。他的声音不高，却在这绝对安静的环境中显得异常清晰，呵出的白气迅速消散在冰冷的空气里。“我们在一处冰间湖（Polynya）上浮。”

Wendy说不出话，只是贪婪地看着这片冰封的、壮丽而残酷的世界。这是与她长大的都市、与温暖的南海、甚至与吉布提的酷热截然相反的另一个极端。

忽然，郑楠举起望远镜，望向远处一片冰崖。

“看那边。”他将望远镜递给她，手指向一个方向。

Wendy接过沉重的望远镜，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。镜头晃动，模糊的白色世界逐渐清晰。然后，她看到了。

一头巨大的、毛皮蓬松的北极熊正慢悠悠地在一块浮冰上踱步。它的毛色与冰天雪地几乎融为一体，只有黑色的鼻头和眼睛格外醒目。它似乎察觉到了这边这个不速之客，停下脚步，昂起巨大的头颅，朝着蛟龙号的方向嗅了嗅，眼神里带着一种王者般的冷漠和好奇。

那么远，又那么近。一种野生生命的原始力量和这片冰原的绝对统治力，透过镜头，狠狠击中了Wendy的心脏。

“它……”她放下望远镜，声音因为激动和寒冷而微微颤抖，“它看到我们了吗？”

“也许。”郑楠接过望远镜，自己也看了一眼，“它们是这里的霸主。”他的语气里带着一种对强大对手的尊重，以及军人对陌生环境的绝对警惕。他一边观察，一边下意识地向Wendy靠近了半步，仿佛一座可以抵御任何潜在危险的壁垒。

两人并肩站在舰桥上，站在这个星球的顶端，站在一片纯白与深蓝的交界处。脚下是承载他们的、来自人类科技巅峰的钢铁巨兽，远处是这片冰原真正的主人。

巨大的温度差让舰桥金属护栏冰冷刺骨，寒风像刀子一样刮过脸颊。但Wendy却觉得胸腔里有一股炽热的情感在涌动。是震撼，是敬畏，是对自然伟力的无限感慨。

而她身侧的这个男人，带她深入了海底两万里，又带她破冰而出，见到了这冰封的奇迹。

她偷偷侧过脸，看向郑楠。他正举着望远镜，专注地观察着四周的环境，侧脸线条在北极苍白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冷硬，眼神锐利如鹰，评估着风向、冰情、潜在风险。他是这里的指挥官，是闯入者，也是守护者。

她的尼莫舰长，总能带她看到常人无法想象的风景。

似乎是感应到她的目光，郑楠放下望远镜，转过头。四目相对在这片极致纯净的空气里。他的眼神依旧深邃，却似乎倒映着这片冰原的微光，少了几分平时的冷冽，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……分享的意味。

他没有说话。一切言语在这片宏大的寂静面前都显得多余。

他只是极轻微地、几乎难以察觉地，用他戴着厚手套的手，碰了一下她同样被包裹得严实的手臂，示意她注意保暖，也像是在共享这份无声的震撼。

然后，他再次举起望远镜，恢复了警戒姿态。

Wendy抱紧自己，感受着那份短暂的触碰留下的幻觉般的温暖，再次望向那头依旧在远处审视着他们的北极熊，望向这片无边无际的冰原。

这一刻，所有的禁锢、所有的等待、所有的不安，仿佛都被这极致的寒冷和壮美暂时冻结、净化了。

她与他，站在钢铁与冰雪之巅，共享着同一个惊心动魄、绝无仅有的秘密。

破冰而出的，不仅仅是潜艇。还有某种被深藏在冰冷职责与绝境之下，悄然滋长、终于得以窥见天光的情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