国庆长假的最后一天,傍晚的风带着深秋特有的凉意,卷着几片枯黄的梧桐叶,轻轻拍打在姚星遇房间的窗玻璃上。叶片在玻璃上蹭出细碎的声响,像有人在窗外轻轻叩门,扰得他笔尖一顿。书桌上摊着的物理竞赛题集已经写满了大半,蓝黑两色笔迹交错,草稿纸上密密麻麻的公式推导,从力学定理到电磁感应,每一道演算都工整得近乎苛刻,像是要把整个假期的空白都用纯粹理性填满。
台灯的暖光落在纸面,将他垂眸解题的侧脸勾勒出柔和的轮廓,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。桌角放着一个没拆封的金属书签,银质的底色上刻着北斗七星的图案,是上个月霍明奕在文具店硬塞给他的——当时霍明奕举着书签,眼睛亮得像藏了星星:“你笔记本上不是总画星星吗?这个跟你超配,以后做题累了,就看看它,说不定能想到新解法。”现在书签的塑封还没拆,边角却被姚星遇无意识摩挲得有些泛白。
手机屏幕突然亮了,是林薇发来的消息,带着一连串活泼的表情包:“星遇星遇!明天上学要带新打印的物理模拟卷,我妈说这次卷子难度超纲,你可得帮我划划重点,不然我肯定要挂!”姚星遇指尖在屏幕上顿了顿,冰凉的玻璃触感让他从恍惚中回神,他回了个“收到,明天早读帮你标”,又补充了句“多喝热水,别感冒加重”,才将手机调回静音,重新握住笔杆。
可笔尖悬在纸上半天,墨点在草稿纸上晕开一小团黑痕,却迟迟没能落下。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过假期前最后一天的画面——那天下午的阳光明明很暖,透过教室窗户落在霍明奕身上,却没让他看起来有半分暖意。霍明奕垂着头,额前的碎发遮住眼睛,手指反复摩挲着书包带,指节泛白,像个做错事等待责罚的小孩。当时姚星遇想问“你到底在怕什么”,话到嘴边却被董嘉识抢了先,那句“星遇才不是小气的人,他不会怪你的”轻飘飘落下,却像根刺扎在他心里,让他连追问的力气都没了。
更清晰的是董嘉识当时的表情,嘴角挂着温和的笑,眼神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,仿佛笃定霍明奕会顺着他的话走。而霍明奕果然没再说话,只是偷偷抬眼瞥了姚星遇一下,又迅速低下头,那眼神里的愧疚和逃避,像藤蔓一样缠在姚星遇心头,直到现在都没散开。
他用力闭了闭眼,将那些纷乱的念头强行压下去,指尖发力,在草稿纸上重新演算起来。电流的方向、磁场的叠加、能量的转化……这些曾经能让他瞬间沉静的物理规律,此刻却像是隔了一层雾,公式在脑海里打转,却怎么也无法完全聚焦。算到第三遍还是在同一处出错时,姚星遇终于忍不住将笔扔在桌上,笔杆在桌面上滚了半圈,撞在书签上发出清脆的声响。
他起身走到窗边,推开窗户,深秋的风涌进来,带着小区里桂花树的淡香,却没让他觉得清爽。楼下的空地上,几个孩子举着风筝跑过,风筝线在风中绷得笔直,彩色的风筝在暮色里忽高忽低,笑声清脆得能穿透晚风。姚星遇看着那飘在半空的风筝,突然想起去年深秋,他和霍明奕在学校操场放风筝的场景——那天风特别大,风筝刚飞起来就断了线,霍明奕追着风筝跑了大半个操场,校服外套被风吹得鼓鼓的,最后抱着缠成一团的风筝回来,满头大汗地把风筝塞进他手里:“下次再陪你放个更大的,这次算我输,回头请你喝奶茶。”
原来有些画面,越是想忘记,就越清晰。就像霍明奕当时的笑容,明明带着点傻气,却比那天的阳光还要耀眼,现在想起来,却让他心里泛起一阵涩意。
第二天清晨,姚星遇比平时早到了十分钟。天刚蒙蒙亮,远处的天际线还带着淡淡的灰蓝色,只有东边的云层边缘,被晨光染出一抹浅金色。教室门还没开,他靠在走廊的栏杆上,从书包里拿出物理课本,翻到昨天没算完的那道题,指尖划过书页上的公式,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楼梯口——以前霍明奕总会比他早到,每次都靠在这个栏杆上,手里攥着两袋热牛奶,见他来就笑着递过来:“刚在楼下早餐摊买的,还是你喜欢的原味,没放糖。”
那时候的牛奶总是温热的,握在手里暖乎乎的,连带着心里都跟着暖起来。可现在,栏杆旁边只有他一个人,空气里弥漫着早餐摊飘来的豆浆香气,混合着校园里特有的草木气息,本该是清爽的早晨,却因为即将再次面对那个教室、那个座位,而让他心里泛起一丝莫名的滞涩。
“早。”
身后突然传来一声低沉的招呼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,像是刚睡醒,又像是刻意压低了声音。姚星遇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瞬,指尖捏着课本的力度不自觉加重,书页被捏出一道浅浅的折痕。他没有回头,只是淡淡地“嗯”了一声,算是回应,目光依旧落在远处的天际线上,仿佛那抹渐亮的金色有什么特别的吸引力。
霍明奕走到他旁边,却没有靠得太近,保持着一个刻意拉开的距离——大概有两个拳头那么远,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距离。他穿着一件黑色的连帽卫衣,帽子压得有些低,遮住了大半张脸,只露出线条紧绷的下颌,嘴唇抿成一条直线,看起来有些严肃。手里攥着一个透明的塑料袋,里面装着两盒温热的牛奶,盒身还冒着淡淡的白气,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,塑料袋的边缘被捏得变了形,褶皱里还沾着一点早餐摊的油渍。
两人沉默地站了一会儿,只有风吹过栏杆的轻响,带着深秋的凉意,吹得人鼻尖发僵。霍明奕几次张了张嘴,喉结上下滚动着,似乎想说些什么——他想问姚星遇假期有没有好好吃饭,是不是又像以前一样总忘记吃晚饭;想问那道难住姚星遇的物理题,他最后有没有解出来;想问他是不是还在生气,是不是还在怪自己那天没敢说话。可话到嘴边,又被董嘉识那句“你毁了他的前途”硬生生堵了回去。
国庆假期里,董嘉识找过他两次,每次都约在学校附近的奶茶店,点两杯姚星遇以前喜欢喝的珍珠奶茶,却全程不提姚星遇,只“语重心长”地跟他说:“星遇本来能拿物理竞赛一等奖,凭那个奖,他能直接保送重点高校的实验班。就是因为你总找他玩,拉着他去看演唱会、去打球,分散了他的注意力,他才会失利。现在他转来这里,好不容易想重新开始,想好好准备下次竞赛,你就别再打扰他了,不然你就是真的害了他,让他连最后一次机会都没了。”
董嘉识说这些话的时候,眼神特别认真,还拿出手机,翻出一张据说是“姚星遇以前的竞赛笔记”的照片,笔记上密密麻麻的标注,比姚星遇现在的字迹还要工整。“你看,他以前多努力啊,都是因为你……”董嘉识没说完,却比说完整句话更让霍明奕愧疚。
愧疚像一块巨石压在他胸口,沉甸甸的,让他连抬头看姚星遇的勇气都没有。他甚至不敢让姚星遇看到自己的眼睛,怕从那双清澈的眼睛里,看到失望,看到厌恶,看到“你怎么还有脸出现在我面前”的嫌弃。
“那个……”霍明奕终于还是开了口,声音低得几乎要被风吹散,像是怕惊扰了什么易碎的东西,“模拟卷……我帮你带了一份,怕你忘了打印。”他从书包里拿出一张叠得整齐的卷子,纸张边缘被压得平平整整,没有一点褶皱,显然是精心整理过的。他递到姚星遇手边,指尖却刻意避开了触碰——以前递东西时,他们的指尖总会不经意碰到,姚星遇的指尖偏凉,霍明奕还总笑他“手跟冰窖似的,冬天得揣个暖手宝”,现在却连这点微不足道的触碰,都觉得是种冒犯,是在打扰姚星遇的“平静生活”。
姚星遇侧过头,目光落在那张卷子上,又缓缓移到霍明奕垂着的眼睛上。霍明奕的睫毛很长,垂下来的时候能遮住大半的瞳孔,此刻正微微颤动着,像是有些紧张。心里那股莫名的烦躁又涌了上来——明明是他先主动递来台阶,却又摆出这副拒人千里的模样,像是自己在逼他做不愿意做的事,像是这份“好意”里,藏着无数的不情愿。
他没有接,只是淡淡地说:“我自己带了。”声音很轻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疏离,像一层薄冰,横在两人之间。
霍明奕递卷子的手僵在半空,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。过了几秒,他才慢慢收回手,指尖微微发凉,像是被风吹得失去了温度,连带着心里也跟着凉了下来。他低下头,将卷子塞进自己的书包,动作有些慌乱,拉链拉了两次才拉好,卷子的一角还不小心露在了外面,又被他慌忙塞了回去。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失落,轻得像一声叹息:“哦,好。”
就在这时,教室门开了,是班长拿着钥匙来开门,看到他们两个,笑着打了声招呼:“你们来得好早啊,我还以为我是第一个呢。”同学们陆续走进来,喧闹声渐渐打破了走廊的寂静,有人讨论着假期里看的电影,有人抱怨着没写完的作业,嘈杂的声音像潮水一样涌来,却没让这尴尬的氛围缓和半分。
姚星遇率先转身走进教室,径直走向自己的座位——第三排靠窗,以前霍明奕总说这个位置“采光好,视野开阔,适合你这种需要冷静思考的学霸”,还总开玩笑说要跟他换座位,“沾沾学霸的仙气”。现在这个座位依旧靠窗,阳光依旧能落在桌面上,却只觉得空旷,连风从窗户吹进来,都带着一股冷清的味道。他没有再看霍明奕一眼,将书包放进桌洞,拿出课本和模拟卷,假装认真地翻看,可眼角的余光,却忍不住注意着身后的动静,听着霍明奕的脚步声在教室里响起,又在第五排的位置停下。
霍明奕跟在后面,看着那个清瘦的背影,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,密密麻麻地疼。他走到自己的座位——第五排靠后,和姚星遇隔了两排的距离,以前他总缠着老师,想跟姚星遇坐得近一点,哪怕只是同桌的同桌也好,现在却觉得这个距离刚刚好,既不会让姚星遇看到自己的窘迫,也能让他“不被打扰”,安安心心地准备竞赛。
他坐下后,拿出课本,却没心思翻页,目光落在姚星遇的后脑勺上,一遍遍地想:如果当初自己没有那么冲动,没有在竞赛前一个月,拉着姚星遇去看那场他期待了很久的演唱会;如果自己没有跟董嘉识抱怨“姚星遇最近总忙着做题,都不陪我玩了”;如果自己那天能勇敢一点,跟姚星遇说“对不起,我不是故意的”,姚星遇是不是就不会失利,不会从重点中学转到这里,不会变成现在这副冷冰冰、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?
越想,负罪感就越重,像藤蔓一样缠绕着他的心脏,勒得他快要喘不过气。他甚至开始刻意避开姚星遇——下课不再留在座位上做题,而是跟着陈浩去走廊上晃悠,哪怕只是靠在墙上发呆,看着楼下的人来人往,也不想跟姚星遇在教室里独处;午餐也故意错开时间,等姚星遇和林薇拿着餐盘离开食堂后,才慢吞吞地从教室里走出来,哪怕食堂里只剩下冷掉的饭菜,菜汤上结着一层薄薄的油膜,也觉得比跟姚星遇同桌吃饭要自在;就连体育课自由活动,他也远远地待在篮球场的角落,抱着篮球却不投篮,只是看着姚星遇和其他同学打羽毛球的身影,看着姚星遇偶尔露出的笑容,心里既羡慕又愧疚,不再像以前那样,目光总是不自觉地追着姚星遇,找各种机会跟他一起玩,一起闹。
这种刻意的躲避,姚星遇自然察觉到了。他表面上依旧平静,按时上课、做题、和林薇讨论问题,甚至比以前更专注于学习,物理竞赛题集上的空白越来越少,草稿纸写了一张又一张。可心里那股烦躁却越来越明显,像一颗种子,在不知不觉中发了芽,越长越大,让他连做题时都无法完全集中注意力。
林薇也看出了不对劲,一次午餐时,她戳了戳姚星遇的胳膊,小声问:“你跟霍明奕怎么回事啊?以前你们俩不是总一起吃饭,还一起去图书馆吗?最近他好像总躲着你,上次我喊他一起去买水,他都找借口说不去。”
姚星遇拿着筷子的手顿了顿,夹起一块青菜放进嘴里,嚼了半天也没尝出味道,只觉得嘴里淡淡的,没什么滋味。他摇了摇头,轻声说:“没什么,可能他最近忙着补功课吧,毕竟他物理成绩不太好。”
“补功课?”林薇皱了皱眉,显然不相信这个理由,“他能主动补功课?上次数学作业还是抄我的呢,而且他物理不好,不是更应该找你请教吗?你讲题那么清楚,以前他不总缠着你问问题吗?我看他就是故意的,上次物理课老师让你们讨论题,他居然直接跑了,你没生气啊?”
姚星遇没说话,只是低头扒拉着碗里的米饭。他怎么会不生气?那天物理课的场景,像电影片段一样,清晰地印在他脑海里,连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。
那天物理老师讲电磁感应,最后留了一道综合题,说是往年的竞赛真题,难度很大,让同桌之间互相讨论,不懂的可以举手问。林薇因为感冒请假,姚星遇身边的座位空着,显得有些突兀。老师扫了一眼教室,目光落在霍明奕身上,笑着说:“霍明奕,你去跟姚星遇一组,正好让他帮你补补薄弱的知识点,姚星遇讲题很清楚,你肯定能听懂。”
霍明奕的身体猛地一僵,像是被老师点名的不是他,而是做错事被抓包的小偷。他的脸瞬间变得有些苍白,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,下意识地想摇头拒绝,可看着老师期待的眼神,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——老师一直很照顾他,知道他物理成绩差,总想着让成绩好的同学帮他补补,他不想让老师失望。
他慢吞吞地从座位上站起来,动作有些僵硬,像个提线木偶。走到姚星遇旁边的座位坐下时,身体绷得笔直,双手放在膝盖上,连课本都不敢碰,像是坐在针毡上,随时准备逃离。椅子在地面上划出轻微的声响,在安静的教室里显得格外清晰。
姚星遇没有看他,只是将自己写好的解题思路推到两人中间的桌面上。草稿纸上的字迹工整清晰,每一步推导都标得很详细,从已知条件到公式应用,再到最终结论,一目了然。“这里用楞次定律,”他指着草稿纸上的某一步,声音平淡,听不出情绪,“磁场变化产生感应电流,方向可以用右手定则判断,你看这个图,磁感线是从N极出来,穿过线圈,当磁场增强时,感应电流的磁场方向应该与原磁场相反……”
霍明奕的目光落在草稿纸上,却根本没看进去。他能清晰地闻到姚星遇身上淡淡的洗衣液味道——是柠檬味的,清新又干净,和记忆里的气息一模一样。去年冬天,姚星遇帮他整理物理笔记,笔记本上就是这个味道,当时他还开玩笑说“你这洗衣液味道挺好闻,跟你这人一样,清清爽爽的,一点都不油腻”。
这种熟悉的味道让他心跳加速,脸颊也开始发烫,连耳朵尖都泛起了淡淡的红色。可随之而来的,是更深的愧疚——他不配再靠近这种味道,不配再和姚星遇有任何交集,毕竟是他“毁了姚星遇的前途”,是他让姚星遇失去了保送的机会,现在怎么还好意思麻烦姚星遇给他讲题?
“我……我自己再想想。”霍明奕猛地站起身,椅子在地面上划出刺耳的声响,引得周围同学都好奇地看了过来。他不敢看姚星遇的表情,也不敢看周围同学的目光,几乎是逃也似的回到了自己的座位,坐下后还特意将课本立起来,挡住自己的脸,像是在躲避什么。
姚星遇一个人坐在那里,看着推到中间的草稿纸,眉头微微蹙起。草稿纸上的字迹被风吹得轻轻晃动,像是在嘲笑他的自作多情——他以为霍明奕终于愿意跟他正常相处,原来只是他的错觉。
课间,董嘉识走到霍明奕身边,状似无意地靠在他的桌沿,手里转着一支黑色的水笔,目光却时不时瞟向姚星遇的方向。“怎么了?”
课间,董嘉识走到霍明奕身边,状似无意地靠在他的桌沿,手里转着一支黑色的水笔,目光却时不时瞟向姚星遇的方向。“怎么了?”董嘉识的声音压得很低,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,“刚才看你跟姚星遇讨论题,脸色不太好,是哪里不舒服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