官营绣坊的木窗透进半斜的光,落在张婶的绷架上。她捏着针的手很稳,针尖刺破桑皮纸时,特意往藤纹的褶皱里藏了半分——这是“腹语绣”的法子,针脚顺着纹样走,不凑近斜着看,根本瞧不出藏着字。此刻绣的“王管事克扣桑蚕钱三两”,是李二婶今早红着眼圈说的,去年冬天她男人咳得直喘,就因为少了这三两,没抓上救命的药。
“张婶,您看我这处针脚歪不歪?”小桃抱着绷架凑过来,袖管里藏着块炭笔。昨夜她蹲在柴房角落,借着月光把王管事私吞三匹上等缎子的事记在布角上,字写得歪歪扭扭,却一笔一划没敢错。“刘姐说,那缎子被他偷偷卖给了江南货郎,每匹赚三两,够我们半年的月钱了。”
张婶接过布角,往帕子的牡丹花瓣里绣。丝线在指间转了个圈,“私吞缎子三匹”几个字就藏进了花瓣纹路,针脚细得像桑蚕吐的丝。“让姐妹们都记牢,只绣自己亲身经见的,多一个字都别添。”她往绣坊角落瞥了眼,王管事的亲信正趴在桌上打盹,口水浸透了账册的“绣材入库”栏,那里的数字明显被改得模糊,露出底下更深的墨迹。
绣娘们的绷架摆成半圈,把中间的动静挡得严实。李婶往帕子上绣“苛扣月钱半年”,指腹的老茧蹭着布面,发出“沙沙”的响;赵嫂绣“强拿私藏绣线”,线尾故意拖得长些,盖住旁边的针脚;最年轻的阿芷才十四岁,绣的是“被暗探调戏,王管事假装没看见”,眼泪滴在帕子上,晕开个浅痕,倒成了最好的掩护。
张婶把十几块帕子叠在一起,最上面那块绣着完整的“桑枝缠藤”,藤纹里藏着总括:“自嘉靖二十三年到如今,王管事苛扣工银、私吞绣材、纵容暗探欺辱绣娘,共十七件事”。她往帕子边缘绣了半只雀,翅尖刚好能接上谢青砚旧帕上的纹路——这是给李主事的记号,见了这雀,就知是“自己人”的凭证。
“王管事来了!”阿芷突然低喊,绣娘们手忙脚乱用布盖住帕子。王管事摇着折扇走进来,绸衫袖口沾着点胭脂红,是昨夜在昌记染坊鬼混的痕迹。他往绷架上扫了眼,三角眼在张婶的帕子上停了停:“都快点!盐商公子的喜帕要是误了时辰,仔细你们的皮!”
张婶把帕子往染线轴里塞,轴芯是空的,刚好藏下这叠布片。她往王管事手里递了块绣好的喜帕边角:“管事瞧瞧这色,是不是太艳了?”王管事的注意力果然被引开,捏着帕子对着光看:“再浅半分,别盖过霞帔的风头。”
等他走远,张婶朝阿芸使了个眼色。阿芸抱着染线轴往染坊走,路过巷口时,故意被卖花婆的竹篮绊倒,轴子里的帕子滚出来,正落在卖花婆脚边。她踩着帕子弯腰捡染线,暗探追出来时,只看见散落的线轴和满地桑芽,没人注意卖花婆的围裙口袋鼓了块。
染坊的青石板上,谢青禾正往缸里倒茜草汁。卖花婆把帕子往她手里塞时,布角还带着体温:“十二块帕子,十三位姐妹的事,连去岁病死的陈嫂都算上了。”她往官营绣坊的方向努嘴,“王管事刚才翻账,好像发现少了三匹缎子,正掀箱倒柜呢。”
谢青禾展开帕子,腹语绣的字在光里渐渐显形。“李婶的男人去年冬天没熬过去,就因为缺那三两药钱。”她往帕子上撒了把桑蚕粪,盖住上面的泪痕,“小桃说,王管事把克扣的缎子卖给江南货郎,每匹赚三两,够我们半年嚼用。”
阿芸往灶里添了把柴,火苗舔着锅底,映得帕子上的雀纹像活了似的。“青禾姐,李主事说要把证据缝进旧雀金缎里,官营贡品的料子,不容易被搜。”她从梁上摸下个蓝布包,里面是林芸当年没绣完的次品缎,上面还留着半朵并蒂莲,“张婶说,用这缎子最合宜,芸姑娘的针脚能镇住邪气。”
谢青禾摸着缎子上的旧针脚,突然想起林芸说过,她娘绣雀金缎时,总在夹层里藏碎银,说是“给后人留条活路”。她把帕子铺在缎面上,用淡赤金染线细细缝,针脚顺着原来的并蒂莲纹路走,把十二块帕子全嵌进夹层,外头瞧着仍是朵没绣完的花。
“这样就不怕被搜了。”阿芸往缎子角落绣了只极小的蝶,翅膀用的是混纺金线,三股雀金缠一股绛血,是谢青砚教的“锁心针”,“就算被翻出来,也只当是件旧绣品。”
暮色漫进染坊时,李主事乔装成收旧布的货郎,挑着担子站在巷口。阿芸抱着个木箱走出去,箱子里垫着桑芽,旧雀金缎就藏在最底下。“货郎大哥,这缎子是祖上传的,您给估个价。”她把箱子往担子里塞,指尖在李主事手背上划了道横——是“证据妥了”的暗号。
李主事的指尖触到缎子夹层的硬痕,心里松快了些。他往阿芸手里塞了串铜板:“这料子不错,我收了。”转身时,担子晃了晃,他故意往地上撒了把碎银,暗探们的目光立刻被吸引,没人注意他把缎子往夹层里藏。
破庙里,李主事展开雀金缎。月光从破窗漏进来,照得腹语绣的字愈发清楚。“王管事私吞缎子十七匹,折合银五十二两”“纵容暗探调戏绣娘九次”“苛扣月钱累计一百三十七两”……字字句句都浸着泪,看得他心口发堵。
“大人,这缎子边缝里还藏着东西。”亲信从并蒂莲的花心里抽出片染布,上面盖着昌记染坊的火漆,“张婶说的,王管事从昌记买的染材比市价高两成,差价全进了自己腰包。”
李主事把染布与西仓账册比对,火漆纹路分毫不差。“把这些和林老爷的契书、焦木炭样本捆在一起。”他往缎子上盖了个织造府的印,“明日一早就派人送进京,老大人见了这些,定会下旨严查。”
破庙外的风带着桑枝香,李主事望着缎子上的并蒂莲,想起谢青禾的话:“绣娘的针能绣牡丹,也能绣罪证。”他往亲信手里塞了把钥匙,“去把西仓左七罐的账册取来,和这缎子一起送,让朝廷看看盐商是怎么把官营绣坊变成自家金库的。”
官营绣坊的灯亮到后半夜。张婶坐在绷架前,往最后块帕子上绣“王管事与吴掌柜分赃”,针脚刚藏进叶纹,就听见院外传来王管事的吼声:“把所有绣娘都叫起来!搜!就算翻遍绣坊,也要把丢失的缎子找出来!”
绣娘们的心提到嗓子眼,张婶却笑了——她们的冤屈已经随着那匹旧雀金缎离开临川,就算此刻被抓,也值了。她往灶里添了把桑枝,火光映着墙上的影子,像无数只展翅的雀,正往有光的地方飞。
李主事的亲信带着证据离开破庙时,天边已泛出灰白。他把缎子和账册塞进掏空的桑芽筐,上面覆了层新采的芽尖,露水打湿了筐沿,却掩不住里面的分量。路过林家后门时,他往墙缝里塞了块染着淡赤金的布角——三长两短,是告诉林淮山“证据已送,静候佳音”。
林淮山摸着布角的纹路,望着官营绣坊的方向。那里的灯还亮着,像颗倔强的星。他往樟木箱里塞了本新账册,上面记着今早王管事派人往昌记染坊送了五匹缎子,想必是想补全亏空,却不知这账早已被人记在心里,写在帕上,绣进了那匹承载着十三位绣娘血泪的雀金缎里。
昌记染坊的烟囱冒出烟时,吴掌柜正往染缸里倒硝石。他不知道,那匹旧雀金缎此刻正躺在漕运船的货舱里,缎子夹层的帕子上,“吴掌柜与王管事分赃”的字迹在颠簸中微微颤动,催着远方的朝廷,快些来算这笔浸满桑蚕泪的旧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