冬至的雪落满染坊的竹架,像给彩缎盖了层白被,踩上去咯吱响,惊起的雪尘在日光里泛着金粉,像撒了把碎星,落在发间、肩上,凉丝丝的,却不冷,像带着点暖意。谢青禾坐在火塘边翻《临川染谱》,泛黄的纸页上记着从谢青砚到丫蛋的染法,边角贴着各代人的试染布:最底下那片“淡赤金”已经脆得像枯叶,却仍泛着暖光,像藏着个小太阳,是谢青砚年轻时染的,布角还留着他的指印,浅浅的,像个念想,指印里还能看出点茧子的痕;中间的“冰裂染”是丫蛋少女时染的,裂纹里还沾着点螺钿粉,透着孩子气的雀跃,粉粒亮晶晶的,像撒了把糖;最上面的“天下紫”带着潮气,是去年合璧布的样,摸着软乎乎的,像团云,还能闻到淡淡的桑香,像刚从桑园里摘的。
“青禾姨,这‘冰裂染’总染不均咋办?”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举着布跑进来,是丫蛋的女儿阿桑,辫梢绑着螺钿粉包,粉粒沾在发间像碎星,手里的布角沾着蜡油,像撒了把碎星,布上的冰纹歪歪扭扭,像冻裂的劣质瓷,“娘说您当年能让冰纹跟着藤走,咋弄的呀?我试了八次都散了,蜡网一染就碎,像冻太硬的冰,一碰就裂,根本不成形,气得我想哭。”
谢青禾往火里添了把桑枝,火苗窜起,火星溅在阿桑的布上,蜡油遇热化开,竟真的顺着布纹流成藤状,像冰在水里慢慢化,软了,也活了,不再是硬邦邦的碎块,藤纹弯弯曲曲的,像在跳舞。“你看,”她指着化开的蜡,声音像火塘里的热汽,暖乎乎的,“得顺着布的性子来,它想长啥样,就让它长啥样,别强拧。布有布的脾气,就像当年你娘种的桑,歪着长,别人都说不好看,结的果反倒甜,因为它顺着自己的劲儿活,没被委屈着,活得痛快。”阿桑的眼睛亮起来,像落了两颗星,往布上撒了把桑寄生粉,粉粒在蜡纹里滚,像给藤撒了把花种:“我要让藤开朵紫花,像金匾下的色,又紫又亮,比去年的‘天下紫’还好看,让娘和青禾姨都夸我!”
赵老三的儿子赵小树正往染缸里加蓝草汁,手法像极了当年的赵老三,只是更稳些,袖口沾着蓝液,在粗布上晕出朵小花,像他爹当年的样子,却多了点细劲,加灰时一勺是一勺,不多不少,像用秤称过。“青禾姨,苏州的订单要二十匹‘合璧布’,”他往缸里撒了把临川的桑根灰,灰在液里慢慢转,像朵慢慢开的花,“爹说让加三成秋露浆,保准色匀,还带着咱们的桑气——他说这叫‘不忘本,也不守旧’,就像我,生在徽州,长在临川,两处的好都得学着,不能偏,偏了就像染布少了道工序,不匀。”
张婶的孙女在绣“百子染织图”,绷上的孩子们有的采桑,有的染布,最小的那个正往金匾下的土里埋桑种,辫子上的红绳晃呀晃,像极了当年的丫蛋,连歪头的样子都一样,透着股认真。“老姐姐要是看见这图,肯定说‘值了’,”张婶往绣线里掺了点螺钿粉,粉在光下泛着虹,一根线能看出三色,“你看这线,在光下能看出五种色,是五代人的法子凑的,藏着咱们所有人的念想:你太奶奶的腹语绣,针脚藏在叶纹里,不细看找不着;你奶奶的冰裂染,裂纹里裹着金,像藏着星星;还有你学的合璧纹,把天下的好都缠在一块儿,一针一线都是日子,都是盼头,盼着日子越来越好,手艺越来越活。”
火塘的余烬里,新桑种在“守真”石座下发了芽,嫩白的根须缠着片褪色的染布——是谢青砚当年留下的“绛血染”残片,布角的雀纹还依稀可见,像只老雀在护着新苗,根须绕着布角,像在撒娇,又像在认亲,亲得难舍难分。谢青禾摸着染谱上的最后行字:“桑有根,艺有源,薪火不灭,代代相传”,突然觉得自己成了当年的林芸娘,看着新苗破土,看着新辈成长,像场永远没结尾的染织歌,调子在变,根却没变,都扎在这方土,都向着那束光,光里有笑,有暖,有希望。
雪停时,阿桑举着染好的“藤纹冰裂布”往桑园跑,布角在风里飘得像只紫雀,映着金匾的光,像在飞,又像在扎根,布上的紫花在雪地里格外艳,像燃着的小火焰,烧得旺。谢青禾望着她的背影,听见巷口传来熟悉的脚步声,踩在雪上咯吱响,不快,却稳,像刻在心里的节奏,一下一下,敲在心上。转头就见个穿青衫的男子立在雪地里,肩上落着雪,发间沾着霜,手里拎着个蓝布包,布角绣着半只雀——那是谢青砚当年常穿的衫,洗得发白却浆得笔挺,领口磨出了毛边,却透着股精神;包着的,是他寻遍江南带回的新桑种,据说能抗霜,冬天也能长,种皮上还带着点江南的泥,像沾了点乡愁。
“青禾,我回来了。”他掸了掸肩上的雪,动作还是老样子,左手先掸,再换右手,眼里的光像染缸里的金红,暖得能化雪,“带了能抗霜的种,往后的桑,冬天也能长,再也不怕雪冻了。你看这包上的雀,我找苏州绣娘补的,跟你当年绣的那半只,正好凑成一对,是个团圆。”
谢青禾望着他,又望向金匾,突然懂了:所谓世家,不是块匾,是棵桑——根扎在土里,叶伸向天,老枝抱着新枝,新枝接着老枝,永远向着光,永远长得旺,旺得能遮风挡雨,能结果,能养人,能把日子染成五颜六色,像染坊里的布,鲜活,热闹,有滋有味。她接过桑种,往染缸里撒了把,种皮在金红染液里泛光,像无数个要破土的春天。远处的桑树林里,新苗在雪下舒展,系着的各色布角随风轻晃,像无数只手,托着没说完的故事,往有光的地方去,一直去,去得远,活得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