立冬的雨敲打着染坊的竹窗，像无数根细针在织一张密不透风的网，把整个染坊裹得潮乎乎的。谢青禾正用银簪挑着染缸里的新料——那是赵老三从徽州带来的“蓝草”，根茎粗壮如手指，切开后泛着靛蓝的浆，据说能染出比临川的靛蓝更透亮的“晴空色”。雨水顺着屋檐淌进缸里，蓝草汁在淡赤金染液里晕出层薄雾，像把秋空揉进了水里，泛着若有若无的虹光。

“青禾姐，这草性子烈，加三钱桑根灰都压不住！”阿春举着块试染的布跑过来，布的边角发绿，像被水泡过的铜器，她的袖口沾着蓝汁，在粗布上晕出朵小小的花，“周婶说，徽州人染这色得用石灰水固色，烧得布发硬，摸着像纸板，咱们的桑根灰怕是镇不住这野性子。”

张婶抱着林芸娘的旧绣绷从绣坊进来，绷上的“海天霞”纹用的正是类似的蓝草，只是颜色更沉郁，像浸了水的宝石。“老姐姐的手札里记着，”她用银簪挑开线迹，露出里面裹着的桑皮纸，纸页已经泛黄发脆，“蓝草要配‘秋露浆’，就是霜降前收的桑叶汁，三浸三晒才能定色，不然染出的色发飘，像没根的云。”纸页边角的小字写着“嘉靖三十五年，试染十二次，方得晴空色”，墨迹里还沾着点桑叶的绿，想来是当年试染时不小心蹭上的，透着股执拗的认真。

外乡织户们围着染缸蹲成圈，像群守着糖罐的孩子。赵老三往缸里扔了块徽州带来的石灰，白色的粉末在蓝液里炸开，泛起细密的泡：“要不试试俺们的法子？虽然糙点，但管用，俺娘当年就这么染，色牢得很。俺家那床被单就是这色，洗十次都没褪，蓝得像天。”他身后的同乡也跟着点头，七嘴八舌地说石灰水染布的好处，说“山里的蓝草野，就得用石灰这种烈物治着”。

徽州来的周婶却摇着头把石灰捞了出来，指尖捏着块试染布，布角已经发脆起毛：“不行，石灰水染的布发脆，摸着像纸板，哪有桑根灰的润？你看这布，洗两次就起毛，穿在身上扎人。”她往缸里撒了把临川的桑叶，叶片在蓝液里慢慢舒展，“老姐姐说‘草木相济’，野料得用本地的柔物收着，才能成器。就像山里的野藤，得缠上老桑树才结得出好果子。”

接下来的三日，试染成了染坊的头等大事。第一次按徽州法子加石灰，布硬得像铠甲；第二次减了桑根灰，色又发绿；第三次忘了三浸三晒，布面花得像块补丁。赵老三急得抓耳挠腮，周婶则耐心地往缸里加秋露浆，每次只加一勺，说“老姐姐的法子得慢慢来，急不得”。

丫蛋蹲在缸边，小手在水里划着圈，指尖沾着蓝液，在缸沿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太阳。突然，她往缸里扔了片刚采的桑叶，叶汁在蓝草汁里漫开，发绿的边角竟慢慢转蓝，像被雨水洗过的天，透亮得能看见缸底的木纹。“青禾姐你看！”小姑娘的辫梢沾着泥，眼里的光比染液还亮，“加了这个，色里带点青，像刚放晴的样子，比徽州的蓝多了点活气，像咱们临川的天，看着就舒服！”

谢青禾往缸里加了勺秋露浆，那是霜降前收的桑叶汁，在陶瓮里封了整月，泛着淡淡的甜香。染液瞬间泛出透亮的蓝，把淡赤金的底衬得像藏着星光，对着光看，能看出极细的绿丝，像揉进了桑叶青。“这就是‘草木相济’，”她往赵老三手里塞了块样布，布角绣着半只雀，翅尖一边是徽州的山，一边是临川的河，“你们的蓝草野得有劲儿，我们的桑叶柔得有韧性，加在一起，才能染出又亮又润的色，缺了谁都不成。”

接下来的几日，行会的人忙着试验新料，染坊的院子里摆满了试染的布，像片彩色的云。用赵老三的蓝草配临川的桑叶，染出的“晴空色”透着股清劲，洗五次都没褪；周婶的茜草掺本地的绛血花，“鸡冠红”艳而不烈，像映着晚霞的桑花；连最挑剔的王大户都摸着新染的布点头：“外乡的料性野，得用咱们的桑根灰收着，才能成器。就像野藤缠上老桑，才能结出好果子。”

新染的“晴空色”缎子晾在竹架上时，恰逢雨过天晴。阳光穿过水汽照在布上，蓝得像能滴出水，风一吹，整架的染缎像片流动的天，映得地上的石板都发蓝。赵老三望着布上的光泽，突然往谢青禾手里塞了张桑皮纸，上面用炭笔写着交换清单：“俺们那儿的山货多，蓝草、茜草、五倍子，每月给你送新料，就换你的桑根灰和秋露浆，咋样？”他怕谢青禾不同意，又补了句，“俺们还教你们徽州的‘蜡染’，用蜂蜡封出的花纹，和你们的‘冰裂染’能配成一对，肯定好看！”

谢青禾往纸上画了个交换的记号，左边是徽州的山货，右边是临川的桑料，最后画了只衔着布的雀，翅尖一边是徽州的山，一边是临川的河。“这叫‘草木传情’，”她笑着把纸递给赵老三，指尖的蓝染还没褪尽，“好手艺从来不是自家的，是大家凑出来的，就像这染缸里的色，多几种料，才更鲜活。”

收工时，丫蛋举着块“晴空色”布往桑树林跑，布角在风里飘得像只蓝雀。“俺要让桑苗看看，它们的叶能染出这么好看的色！”小姑娘的笑声惊飞了树梢的鸟，却惊不散满院的布香。谢青禾望着她的背影，突然觉得技艺的传承就像这染缸，敞开了才能接纳新料，才能在不同的草木相遇里，生出更动人的颜色，在岁月里活得越来越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