染坊后墙的桑树枝桠上,挂着个褪色的灯笼,风一吹就晃得厉害。谢青禾攥着块染着淡赤金的布角,指尖在“货郎归”三个字上反复摩挲——这是卖花婆半个时辰前送来的,布角还带着码头的咸腥气,显然是从船上直接捎来的。
“青禾姐,真的是王镖头他们吗?”阿芸往灶里添了把柴,火光映得她脸上的绒毛都发着金,“李主事的船不是昨儿就该到了?怎么会让货郎先回来?”
谢青禾往门口望了望,暮色像块浸了水的布,沉沉地压下来。“怕是路上出了岔子。”她把布角往染缸底的暗格塞,那里藏着西仓账册的最后几页,“王镖头上次从江南回来,被暗探追得只剩半条命,这次说不定……”
话没说完,就听见院外传来“咚”的声响,像有人撞在了柴门上。谢青禾抄起墙角的捣衣杵,阿芸则往门后躲,手里攥着把剪线头的小银剪——那是谢青砚给她的,说关键时刻能防身。
“是我……王镖头……”门外的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,混着粗重的喘息,“快开门,有要紧事……”
谢青禾猛地拉开门,王镖头踉跄着扑进来,身上的镖师服破了好几个洞,胳膊上缠着的布条渗着暗红的血,怀里还死死抱着个油布包。“可算……找到你们了……”他往地上一坐,喉咙里发出拉风箱似的响,“江南的内奸……招了……”
阿芸赶紧端来水,王镖头咕咚咕咚灌了半瓢,才缓过劲来。他把油布包往桌上推,布角的水渍晕开,露出里面的染方册——是谢青砚那本被撕走的半册,封面的“霞”字缺了最后一笔,正是当年盐商从谢家抢去的那本。
“赵安被李主事的人抓住后,没熬过三堂就全招了。”王镖头的手还在抖,指着染方册的夹层,“他说……盐商每年往织造府送两千两,让他把官营绣坊的订单改成‘特供’,其实是借着朝廷的名义,把私仿的霞光绛卖到江南,每匹能赚五两银子。”
谢青禾翻开染方册,夹层里掉出张纸,是赵安的供词抄本,上面按着鲜红的指印:“嘉靖二十二年三月,收盐商银两千两,将官营绣坊五十匹霞光绛记为‘御用品余料’,实则私售苏州……”字迹歪歪扭扭,却字字如刀,把盐商借公谋私的勾当剖得明明白白。
“还有这个。”王镖头从怀里摸出个褪色的蓝布包,层层解开,露出封泛黄的信,信封上写着“致江南织造府老大人亲启”,笔迹娟秀,是谢青砚母亲的字,“这是从染方册最后一页找到的,赵安说盐商当年抢了这本册,却没发现里面藏着信。”
谢青禾捏着信纸的手突然发颤,纸页薄得像蝉翼,边角已经发脆。展开时,墨迹有些洇开,却仍能看清:“……家夫谢明远一生恪守《市舶律》,所染之色皆有账可查,绝无半分私仿御用霞光绛之举。今盐商觊觎染方,构陷谢家,若妾身与犬子青砚遭遇不测,望老大人明察,还谢家一个清白……”落款日期是嘉靖二十一年,正是谢家第一次被盐商刁难的那年。
“原来娘早就料到了。”谢青禾的眼泪滴在信上,晕开个浅痕,“她说过‘害人之心不可有,防人之心不可无’,却没告诉我她写了这封信。”阿芸凑过来,看见信纸背面还画着个小小的染缸,缸沿写着“净染水配方”——草木灰三钱、桑枝汁五钱、石灰半钱,正是谢青禾用来扑灭西仓之火的方子。
“赵安还说,盐商当年烧谢家染坊,就是怕青砚娘把这信送出去。”王镖头往灶里添了根柴,火星溅在地上,“他亲眼看见吴掌柜往染坊的柴房泼硝石,说‘烧干净了,就没人敢跟盐商大人抢生意了’。”
谢青禾把信往染方册里夹,突然想起张婶说的,青砚娘当年总在夜里抄写染方,说“好手艺得有好名声护着”。她往王镖头胳膊上的伤口撒了把止血粉,粉里掺了桑根汁,是张婶特制的:“您怎么从江南逃出来的?李主事呢?”
“李主事带着证据去御史台了,让我先回来报信。”王镖头的声音低了些,往门外望了望,“盐商在江南的眼线太多,我换了三艘船,才甩掉跟踪的暗探。他们现在肯定知道证据到了御史手里,说不定正往临川调人,想毁了西仓的账册库。”
阿芸往墙角的竹篮里摸,摸出块刚染好的淡赤金线:“青禾姐,要不要让张婶她们先把西仓的账册转移到林府?林老爷说他那儿有个地窖,能防火防水。”
谢青禾还没应声,就听见院外传来卖花婆的咳嗽声,两短三长——是“有暗探靠近”的暗号。她赶紧把染方册和信往灶膛的夹层塞,上面覆了层草木灰,再放上几块烧红的炭,谁也想不到证据就藏在火边。
王镖头往门后挪,手里攥着谢青禾递来的短刀,刀尖还沾着点染材的金粉。阿芸则往染缸里撒了把桑蚕粪,浑浊的水立刻盖住水面的光,看起来和普通废水没两样。
“哐当”一声,柴门被踹开,三个暗探举着铁尺闯进来,为首的正是周掌柜,三角眼在屋里扫来扫去:“王镖头,别躲了,盐商大人知道你回来了。把从江南带的东西交出来,饶你不死!”
王镖头往灶膛退了退,故意把刀鞘撞在柴堆上:“什么东西?我就是个跑船的,哪有什么宝贝?”周掌柜的目光落在灶膛边的染方册残页上——是刚才慌乱中没来得及收好的半张,上面画着霞光绛的染法。
“搜!”周掌柜一挥手,暗探们翻箱倒柜,铁尺敲得染材罐“叮当”响。有个暗探往灶膛里捅,火星溅了他一脸,却没发现夹层里的信,只骂了句“晦气”。
谢青禾抱着胳膊站在染缸边,故意往缸里吐了口唾沫:“官爷要是没搜到东西,就请走吧,别耽误我染线。”周掌柜的目光在她脸上停了停,突然往王镖头的怀里摸,却只摸出个空桑蚕茧——里面的信早就被谢青禾换走了。
“算你们运气好。”周掌柜往地上啐了口,“盐商大人说了,三日之内,要是不把东西交出来,就烧了这染坊!”带着人骂骂咧咧地走了,出门时还在墙根撒了把石灰,做了个记号。
等暗探走远,王镖头瘫坐在地上,后背的衣服已被冷汗浸透。“多亏了青禾姑娘。”他望着灶膛里的红光,“这招藏火里,谁也想不到。”谢青禾笑了笑,往灶膛里添了把柴:“是我娘教的,她说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。”
阿芸从灶膛夹层取出染方册,信上的字迹被热气烘得更清晰了。她往王镖头手里塞了块干粮:“您先歇着,我去官营绣坊告诉张婶,让她通知林老爷,把西仓的账册转移。”王镖头点点头,往她手里塞了个小布包:“把这个给张婶,是赵安招供时画的盐商在临川的眼线图,标着谁是暗探,谁是官差里的内鬼。”
阿芸走后,谢青禾往灶里添了把桑枝,火苗窜得老高,映着染方册上的“霞”字。她突然想起谢青砚小时候总在这本册上画小雀,说“等长大了,要让霞光绛的染法传遍江南,却绝不用来做坏事”。如今他的愿想虽没全成,却留下了洗清冤屈的证据,也算没白费心思。
月亮升到半空时,张婶带着李婶、小桃悄悄来到染坊,每人手里都捧着个布包。“西仓的账册全转移到林府地窖了。”张婶往桌上摊开张图,是林府地窖的布局,“林老爷说,那里有口井,就算着火了,把账册扔井里也烧不着。”
小桃往桌上放了个陶罐,里面装着硝石和胭脂红的混合物:“这是从昌记染坊后墙挖的,吴掌柜藏的,够证明他往染材里掺禁物了。”李婶则递来块血布:“这是王管事鞭打绣娘时,从李二婶身上撕下的,上面还沾着他的汗渍,能当人证物证。”
谢青禾把这些东西往灶膛夹层塞,与染方册和信放在一起。灶里的炭火明明灭灭,映得每个人的脸都忽明忽暗,却都带着股从未有过的亮堂——证据全了,从盐商行贿的账,到私仿御用色的染材,再到谢家的清白证明,环环相扣,再也赖不掉。
王镖头往门口望了望,月光明晃晃地洒在石板上,连只虫儿都没有。“御史台的人应该已经在路上了。”他往谢青禾手里塞了块令牌,“这是李主事留的,说见令牌如见人,漕运的人会听调遣。”
谢青禾摸着令牌上的“御”字,突然想起母亲信里的话:“公道或许会迟到,但绝不会缺席。”她往灶里添了最后一把柴,火光映着满桌的证据,像团烧不尽的火,要把那些藏在黑暗里的龌龊,全烧个干净。
天边泛起鱼肚白时,王镖头带着抄好的证据往码头走,准备接应御史的船。谢青禾站在染坊门口,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巷口,手里攥着母亲的信,指尖一遍遍抚过“清白”二字。风从桑树林里吹来,带着新采的桑芽香,像在说“快了,就快了”。
官营绣坊的灯亮了,张婶带着绣娘们重新拿起针,这次绣的不是喜帕,而是“桑枝缠藤”的纹样,藤条上缠着十三片叶子,每片叶子里都藏着个名字——是那些被盐商欺压过的姐妹。小桃的胳膊还缠着布,却绣得最认真,针脚里藏着的,是对未来的盼头。
临川的街道渐渐热闹起来,没人知道,一场清算即将到来。那些藏在染方册里的秘密、绣在帕子上的冤屈、写在信里的期盼,终于要在日光下舒展,像雨后的桑芽,顶破泥土,往有光的地方生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