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区周围是一阵极响的蝉鸣,“嗡嗡嗡”,随着热浪,一阵阵地扑下来。
霎时,蝉声又戛然而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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林漓回过神,已经被爸爸拽着书包带子拖进外公家。
手机在裤兜里响了声,微博热搜提示“重点高中刑事案件最新爆料,教师涉嫌……”没看完,客厅传出了吵架的声音,越来越响,是妈妈和外公。
老人喊:“让你陪我去吗?不麻烦你,哪来那么多话!”
“您不适合去那么多地方!我怎么放心呢?”
“不放心什么?啊?得得得,甭说那些没用的……”外公极不耐烦,大步走向客厅旁第一个房间。他走过去的那一刻,转头和林漓对视了几秒。
林漓这才看到外公现在的样子。在他还没上学的时候,林漓曾经在外公外婆的家里住过一段日子。外婆去世后,林漓开始被妈妈带在身边。仅是偶尔几个春节前后的几天时间里,林漓才会见到外公,但基本没有接触。那时候,外公喜欢呆在阳台或者卧室,而林漓逮着过节的机会几乎也只会刷手机、看电脑。
这个老人对林漓来说,熟悉又陌生。
林漓在脑子里寻找和面前这位老人有关的记忆,然而一切印象都变得模糊。
现在这个外公特别瘦,骨头似乎快要撑破黝黑的皮囊。他生气的时候,耳尖有个明显的深肉色凸起不时地抽动。脸部的皱纹把深色圆形的老人斑挤扁。平头上本应是灰白的短发,仰仗着染发技术一鼓作气,变得黑而油亮,无奈其发系稀薄,粉色的头皮和发根的每一簇白色都在提醒着无情岁月。
一副倔老头的样子。
不好应付啊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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妈妈先跟到了卧室里面,声音有些大,一会儿都没出来,随后爸爸也走进去劝。
林漓背后的书包原本倚着爸爸手臂,一下子失去依靠,连人往后倒下去,幸好慌乱之下一手握住了沙发的扶手,人重新坐稳了。只是刚刚甩出去的左脚踢到了爸妈并行的行李箱,两支全倒了。林漓注视轻易倒地的行李箱,有些疑惑。
他弯腰扶起箱子的时候,卧室的房门猛地打开,爸妈都被外公轰出来,房门又“砰“地一声关上。
妈妈冲进厨房,猛地灌了一口水,非常激动。
林漓走到妈妈身边,问:“那我是不是可以一个人待着?”
“你又想往哪儿野去?”
“咱们母子俩彼此间有些信任行么?我一个人在家,一定会到处疯吗?何况人家外公这里……”林漓指指外公的房间,“不明摆着吗?老人家有要紧的事做,不方便收留我!”
妈妈没有搭理林漓,在房门口喊着:“爸!你要是出门了,我们俩也不在身边,林漓一个人在家里怎么办啊?爸!”
不一会儿,房门重新被打开,外公露出无奈的面色,望着面前焦虑的女儿,扭头瞧那一直在隔岸观火的少年,重重地叹气,又把门甩上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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妈妈站在门外面,嘱咐林漓:“你小子好好待着。附卡给你们用,有什么事情给我打电话。我走啦。”林漓站在门里面,看父母提着各自的行李箱离去,关上了门。
屋子里变得很安静。忽然,不知道哪里传来了“当、当、当”的声音,一共敲了6下,林漓四周望瞭望,瞄到头顶上方有个老钟。林漓叹着气,望向外公卧室那扇依旧紧闭的房门,走过去,诚恳而小心地问:“外公,您该饿了吧,要不我们出去吃饭?我妈给了信用卡。”说完了,里面没什么动静。林漓再把耳朵贴上卧室的门,虽然听到一点点声音,但听不清楚。他又等了会儿,卧室的门还是没打开,等不下去,他尝试地推门进去。门上的锁洞已经被拆掉。
林漓地往房间里伸脑袋。
外公坐在床边,捧着什么在看,听到林漓走进来,快速地将手里的东西塞进枕头底下。
“那个——外公,我们能去吃饭吗?”林漓一个字又一个字地吐出来,小心翼翼地往前探步。
在外公眼里,这一刻是喜剧性的。借着带花纹窗玻璃透下来的光,他能看到林漓往房间里探步,向前伸直了两只手在乱动,缩着脑袋,曲着身子,形态滑稽。
林漓的眼里,这一刻完全是十足的惊悚片。光线不足、尘味浓厚的大房间里,中间放着偶尔挤出“吱吱”声的木床。床边坐着一个身处于阴暗处的看不清脸的老人,呼吸声沉重。老人沉默着,一直没有回答自己的话。这种场面,把林漓吓得汗毛直立。
林漓哆嗦地问:“外公?我看不清……”
那黑影,向门口旁一堵墙抬手指了指,叫出声:“你开灯啊!”
林漓退回房间门边,好不容易摸到墙上一个类似开关的盒子。“咔”一声。房间亮起来,他惊了,懵了会儿,往门外看了看,再往卧室里瞧着。卧室的摆设,让他有种时间被停止了、甚至是倒退的感觉,里外的装修完全不是同一个世界的。外面大厅是妈妈今年初唠叨着重新装修过的,简单的灰白相接,无棱无角折叠的智能家居,适宜独居老人的生活。而卧室没有任何变动,房间一角坐着老旧的电视机,成堆从地面迭起的纸书,高高垒起的CD,桌面上能看清有三台以前样式、厚度不一的笔记本电脑叠在一起,其他的都是成堆的杂物。此外,房里剩一个全木雕花的衣柜,加上老式大木床,木头的湿重味道弥漫在整个房间里。
外公坐在床上,看林漓来回地转动脑袋,喊出来:“你看什么?没见过这些啊?”
“……哦!”
“不是说要出去吃饭吗?”这时,外公从床上站起来了,将他推出去,自己也走出来,随后带上门。他整了整自己的衣服,把头发往后拨,低头和林漓说:“走啊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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下公交,两人走进一间饭馆。
这家店远离车水马龙,躲在深巷里,馆名“岁月红”刻在红蓝相间的牌匾上,匾下是仿照的京式铁钉木门,进门的时候还有一栏木门坎,室内放着林漓没听过的音乐,服务员身着旗袍或马褂,油光满面地笑脸相迎,把两人引到了被一扇扇屏风隔开的红桌子旁坐下,只留下油腻黄黑的菜单和两盘凉菜。尽管饭馆的装修杂乱无章,还不太卫生,馆内却是异常热闹的。即使屏风外的其他食客大多是老年人,嗓门大,流动少,饭馆门前依然络绎不绝。
外公没有看菜单,直接在下单用的铁板白纸上下笔,飞快地添上几道菜名。林漓看着外公手中那仍然是油腻腻的铁板,头皮发麻。这种点菜的方式,他在以前的旧电影中看到过,比起现在餐厅普及的平板联网电子菜单,这个饭馆显得又旧又慢,苟延残喘着想要挣扎出一股情怀,好应了它的名声。
林漓又瞄了一眼面前黑得发霉的菜单,没敢拿,更不愿意看,皱巴着脸念叨:“这里的菜一定很好吃!”
“你来过?”
林漓环顾四周,手指在头顶上绕了几圈,说:“这不明摆着吗?菜式是唯一的亮点——”
“这倒未必。这家店从我高中毕业那年开张一直做到现在,人依然很多。呐,往这里后面走出去之后,是我们的高中。你以后——”外公抬头想接着说,瞧见仍一脸嫌弃地四处张望的林漓,不禁翻了个白眼,没有说下去,招呼服务员来点菜。